裴該今日與卞壼縱論天下大勢,話還沒說完,就被馮鐵和裴服給打斷了,他不禁從床邊的竹笥中抽出張很粗糙的地圖,在案上展開,獨自一人詳細研究起來。
為了方便思索,他還拿筆、墨、硯等物擺在地圖上,作為標誌物——可惜自己不喜歡下棋,家裏也沒置圍棋,否則若擺放黑白子,肯定會簡單和清晰多了。
如今天下幾大勢力,由西往東,由北向南,涼州有張軌,關中有司馬保和索綝,巴蜀有李雄,并州有劉琨,河東有劉聰、劉曜,幽州有王浚,河北有石勒,兗、豫有祖逖,青徐有在下區區裴文約……曹嶷還不夠看,江東有王敦、王導。哦,對了,還有最北方的三家鮮卑。
張軌和李雄都是坐守之輩,暫時不會對中原形勢造成什麼影響,鮮卑可為外援,但也尚沒有大舉南下之意,都可以不論。目前爭鬥的中心主要有兩組,一是長安政權與胡漢政權,二是石勒與王浚。先看長安、平陽這一線,劉越石志大才疏,即便祖逖提前北伐、策應,估計他也對平陽的胡漢政權構不成太大威脅,最多也就能夠幫忙牽制部分胡兵而已。
祖逖、索綝對劉聰、劉曜,形勢已經與原本的歷史不盡相同了,結果會是如何?長安政權還能夠保得住嗎?
裴該對這個長安小朝廷的想法非常矛盾,一方面希望它能夠繼續堅持下去,不要跟原本歷史上那樣輕易覆滅——皇帝給逮一個就夠了,連續逮倆,就算自己並不擁護皇權,尤其是司馬家皇權,但身為中國士人,也覺得太丟臉啦。然而建康正在逐漸坐大之中,倘若長安仍在,雙方遲早會兵戎相見的,則中國的亂事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收束。不要以為打滅了胡漢國就天下大吉了,西方還有氐、羌,東方還有羯族石勒,而北方三家鮮卑也不可能一輩子老老實實做晉室之臣。
倘若長安政權如期覆滅——或者多拖延個一年半載的——而祖逖已得河南,司馬睿再在建康登基,則總體形勢貌似要比原本的歷史略好一些。到時候如何破局,就主要看自己和祖逖在江北的奮鬥啦,祖士稚若是勢力雄大,而不僅僅依靠地方上那些塢堡武裝,則江東也是不敢隨便換人的。而且還有自己在啊,自己若與祖逖合兵一處,估計王導、庾亮等輩連掣肘的膽量都沒有吧。
看看原本歷史上他們是怎麼對待王敦的,就知道這票官僚有多軟弱了。若裴、祖相結,江北之勢要絕對大過王敦的中游之勢,只要不圖謀搶班奪權,兵指建康,小朝廷就不敢妄起制壓之心。
到那時候,或許才可以將全副精力都放在與胡漢國的對戰上。倘若劉琨能夠多扛些日子,那中原的形勢就對己方絕對有利了。
不過……裴該緩緩地把目光移向地圖右側——這年月地圖的方位繪製並沒有一定之規,但南上北下、左東右西比較常見,裴該按照自己的習慣,自然給改成了北上南下、左西右東——那裏擺着一塊硯台,還有一方青銅鎮紙。
石勒是個大問題哪!
當世之雄,唯石勒而已,劉聰、劉曜都不夠瞧。倘若石勒不和胡漢決裂,兩下合兵,這仗就很難打了。但若中原地區還存在着強大的外敵,他們還能跟原本歷史上那樣,最終成就前後兩個趙國嗎?
而即便按照歷史的慣性,雙方最終還是決裂了,前方擊前趙,而後方有後趙,仍是艱難之局。到那時候,或許自己就必須得幫助祖逖牽制石勒,使祖士稚先滅前趙,再轉過頭來與自己合攻後趙。
問題是那方鎮紙,你若能多少發揮些作用,形勢便會瞬間扭轉——王彭祖你還跟原本歷史上似的,會那麼不堪,莫名其妙地被人一場突襲就給擒了麼?
裴該抽出一張白紙來,在地圖上展開,以鎮紙壓住,磨墨舔筆,打算給王浚寫一封信。他此前確實忽略了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幽州之主——關鍵也是王浚的名氣太糟,而能力又相對比較平庸,所以裴該當他是空氣——如今卻覺得有加以聯絡的必要。先通過往來幾封書信,哪怕拍拍王浚的馬屁呢,也要拉近雙方的關係,然後便可趁機進言:你可千萬別跟原本歷史上那樣,輕信了石勒的擁戴之言啊!
對了,族叔裴憲貌似就在王浚處,被任命為尚書,是否可以通過他的關係,對王浚施加一定影響?
「啪嗒」,一封書信也不知道怎麼的粘在了白紙上,裴該展紙之際,它就落於床下。撿起來一瞧,原來是前幾天剛收到的裴氏的來信,主要內容也很簡單:
你都過江快兩年多了,杜氏女都已經十六歲了,杜家常來催促,你究竟打算何時遣人迎親哪?
裴該手拈着這封書信,不禁「嘖」了一聲,皺皺眉頭——他還沒想好該怎麼回復呢。
不過那也是半天前的事情,今晚與卞壼一番懇談,他卻又似乎有了些全新的想法。於是放下筆來,略仰起頭,瞟着案上的燭火,神遊物外,開始仔細梳理自己的思緒。
「匈奴未滅,何以家為?」裴該一門心思都撲在恢復大計上,還真是沒有什麼心情考慮家庭問題。雖說往往午夜夢回,四周是一片黑暗,而這個時代同樣黑暗,他就覺得孤清一人,寒意透骨,很想找個人來說說話,排遣一番心中的寂寞。但問題是這年月的女人,哪可能跟自己有共同語言啊,就算娶個老婆,也只是生育的工具罷了——以自己後世的心胸,又雅不願結成這樣的夫妻關係。
然而,自己實在是太寂寞了,非止身旁寂寞,麾下也很寂寞。祖逖、陶侃、熊遠,都還只能說是盟友而已,卞望之與自己走得比較近,說不上相交莫逆,倒也勉強能夠同心同德,但也不能說是自己真正的部下。至於裴寂、裴度,乃至劉夜堂、甄隨、高樂等人,彼等能力有限,恐怕都難堪大用。
草莽中搜尋人才,何其難也,被迫還得從士人群里去找——無論世家還是寒門。但就怕找出來,也跟卞壼、熊遠似的,只能成就上下級關係,而不易真的納入自家班底。以這年月士人的普遍心態來說,眷屬相連最易達成恩義相結的效果,只可惜聞喜裴氏雖然原本人丁繁盛,卻在「八王之亂」中死傷慘重,余皆四散——關西有幾個,幽州、平州有幾個,都遠在千里之外。好不容易見着個裴通,小傢伙還不肯留下,堅決要去張軌那兒吃閒飯……
退而求其次,那就只能謀姻親啦,想當初自己南渡後最初的班底,那不也是通過裴家的婚姻關係,從衛氏、李氏中找的人麼?政治聯姻雖然污濁,說不得也只好捏着鼻子認了,既然穿越來到此世,總不宜太過文青,而必須得向現實低頭。
這麼一想起來,杜氏實在不是聯姻的好選擇。主要是杜家人丁太過單薄,杜預生四子,杜錫、杜躋都已亡故,杜耽、杜尹貌似身在長安,流落南方的也就只有杜錫之子杜乂夫婦、兄妹而已。而這個杜乂白生了一張俊俏面孔,自己見過一面,瞧上去身體很虛,也無遠志,就不可能跑淮南來幫自己的忙。
早知道,當初就應該找個相對繁盛些的門戶啊。琅琊王氏是肯定不能考慮的,裴該自己也說過:「齊大非偶。」倘若他只想在江東吃安生飯,那麼通過聯姻巴上王氏的大腿是最佳選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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