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江集是個小集,位處關口,往裏走便是漭漭群山,往東走得有個百八十里地才到璧山縣城,僅有的一條官道修葺得不算很平整,勉強可過馬車。
是以順江集雖然有着方圓數十里的轄區,卻是璧山縣最沒存在感的地方。
也僅有一位里正。
順江集的里正管轄數十里,儼然縣大令。
但真相卻很殘酷。
除了順江集,里正還能管轄的便是六十里外漭漭群山裏的扇面村,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地方。
里正黃岐很煩躁。
轄區內出現了具屍首,雖然被水泡變了形,但秋冬水溫低,屍首保存的還算完好。
所以認了出來。
又找來賭坊里的老賭棍確認,真是六十里外山溝深處扇面村的二混子。
扇面村前些日子淹死了個傻兒子。
今兒個又死了個二混子,倒也不算什麼大事,可二混子是被刀砍死的,半邊脖子被砍斷,雖然經過水泡沖刷,但依然能看出致命傷。
這便讓人煩躁了。
大涼立國三百餘年,也有過內亂外患餓殍遍野的黑暗歲月,但自仁宗的永徽復興,順宗的嘉定、符祥之治,再接當今女帝的永安盛世,今時大涼國泰民安,鮮有兇案。
如今扇面村發生兇案,少不得要走一遭深山。
黃岐真正煩躁的不是二混子的兇案。
而是兩騎緹騎。
兩個連縣大令都要奉承着的親自送到順江集來的人,更何況自己一個區區里正,雖然算是鄉紳,但在他們眼裏簡直和賤民一般無二。
身穿飛魚服,腰配繡春刀,確實可以無視諸縣任何官吏。
南北鎮撫司!
十一年前,女帝登基,改國號永安,其後戶部撥錢,刑部、兵部、吏部以及禁軍聯手出力,幾位從龍而登相位的相公戮力齊心,一手組建起來南北鎮撫司,由女帝直轄。
是獨立於三省六部遊走在大涼律法之外的機構,也是女帝伸向民間的直接觸手。
此刻這兩人便站在自己身邊,看着拖上岸的二混子屍首。
不遠處站了幾個鄉勇。
一人三十四五的年齡,是個總旗,叫朱七。
國字臉飽經風霜,呈出一股褐紅色,濃眉大眼,看似有些粗獷,實則心細如髮,渾身透出幹練冷厲,顯然是個雷厲風行的人,正蹲在屍體前仔細看傷口。
時不時的將屍首腦袋往脖子上按。
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。
另一人則要年輕許多,二十三四的年齡,面白無須,柳葉眉有幾分女子秀氣,長相頗有些俊美,膚色並不算很好,但是那氣質一看就是高門深戶里過着錦衣玉食的公子哥兒。
公子哥兒姓趙。
國姓。
至於叫什麼,黃芪不敢問,只知道是位小旗。
朱七起身,圍繞着屍體踱了幾步,沉吟半響才道:「死於刀傷,創口平滑,上下創口之間有不小的間隙,不像是一般的刀,倒有些像切菜剁肉的菜刀,根據血肉翻卷和骨骼上的損傷程度來看,應該是一刀致命,行兇者有些力氣,但又不是很大,介於成人和少年之間,但也可能是瘦弱的成人。」
趙姓小旗笑了笑,語氣里有些遺憾,「不是雷劈死的啊。」
朱七搖頭。
趙姓小旗有些意興闌珊,「那沒咱們北鎮撫司什麼事了。」
黃岐適時插了句嘴,「是啊是啊,扇面村一個二混子而已,怎麼可能和貴司責事有牽連,兩位且在寒舍休憩,卑職這便去扇面村查明真相。」
朱七倏然轉頭,盯着黃岐,目光如到剜。
「你是說,這個死人是扇面村的?」又追問,「就是那個有人被雷劈死的扇面村?」
趙姓小旗眸子一亮,嘴角浮起意味深長的笑意,饒有興趣的看向黃岐,從懷中掏出一本線裝書,豁然是《大涼搜神錄》。
「永安元年,被雷劈死的那個李長順所在的扇面村?」
黃岐咽了口口水,不知道這兩位北鎮撫司的大人物為何對扇面村反應這麼強烈,鎮定心神點了點頭,「是那個扇面村,以前叫小壩村來着,後來有個李夫子去裏面設塾授書,改了名字叫扇面村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,看見這趙姓小旗笑眯眯的樣子,心裏深處就有種衝動,很想一腳照他臉上呼去,這人的笑容太討打了。
但也只敢想想而已。
朱七和趙姓小旗對視一眼。
都笑了。
此行來璧山縣,本就為扇面村而來,倒也是巧了,竟然發生了兇案。
朱七眯縫起眼,望着薄霧散去後半遮面的漭漭群山,按住腰間繡春刀,渾身散發出一股陰冷,「黃里正,這一趟山路你不用走了,我二人會親自前去。」
黃岐啊了一聲。
趙姓小旗笑眯眯的,卻是綿里藏刀的笑意,「聽說扇面村被雷劈死過不少人?」
黃岐想了下,「以前有,也不是很多,近來很少了。」
每年都在死人倒是真的,不過大多是落水墜崖又或者是打獵時死在大蟲黑瞎子的嘴裏掌下,前些日子的黃家傻兒子也是淹死。
趙姓小旗笑意深長的哦了一聲,「是麼?」
黃岐打了個寒顫,慌不迭道:「不敢欺瞞二位大人。」
朱七回身,「你將入山路徑細說一遍。」
黃岐猶豫了下,還是好心的道:「兩位大人可能不知,入山路徑極其艱險,稍有不慎便會士卒墜崖屍骨無存,且山間多大蟲長蟲,又有黑瞎子出沒,兩位大人行路辛勞,不如先在寒舍休息一兩日,做好萬全準備,卑職讓幾個鄉勇給兩位帶路。」
「嗯?」
濃重的鼻音,朱七冷冷的盯着黃岐,陰冷之意如刀刮,遲緩而沉重的道:「你的意思,我北鎮撫司的人還需要鄉勇保護了?」
黃岐頓時滿身冷汗,「卑職沒有這個意思。」
朱七哼了一聲,「想活,就別廢話太多,人啊,話多了,就容易死得太早。」
趙姓小旗面無表情。
一個螻蟻一般的里正,若真是惹惱了自己,殺了便殺了。
北鎮撫司辦事,別說順江集一個卑賤里正,就算是讀書人出身考中功名赴職璧山縣的大令,也是說殺便殺。
三年前,江陵府一案,朱七可是先斬後奏殺了一位知州。
雖然事後查明,那位知州並非「異人」,但錯殺朝廷命官的朱七沒有受到絲毫懲處,朝堂之上,那位知州的恩師亦是當朝的相公上折無數,請懲兇手還其弟子一個公道,都被陛下留中不發。
若非是當朝相公,又是當年的從龍功臣,尋常朝臣如此上奏早被陛下貶到窮山僻壤。
為「異人」而生的北鎮撫司,有這個底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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